7 分钟

其实到现在我也不认识她,一个自称肖豆豆的女孩。有些事总是在不经意时发生,开始得没有一点征兆。

2008年1月的某个晚上,我在外面喝了点酒,冬天喝点酒挺暖和的。冬天的夜晚怎么看都有些冷清,我走着走着,雪就下起来了。这可乐坏了那些还没回家的孩子,大喊大叫起来。我就那样走着,一会儿就成了个雪人。

我哼着《七月》的一句:

那一年的大雪中

你轻敲我的窗

告诉我你堆的雪人

很像很像我的模样

哼着哼着我就笑了,感觉有点轻狂,害羞了。

就那样走着回家,经过离家不远的一个公用电话亭,电话铃突然响起来。我停下来,听它脆生生地响。

我四处张望了一下,并没有人。可能有人在这里打过电话,对方没接到,于是回拨过来了。这种事经常发生的,就像是有种叫缘分的东西与我们擦肩而过那样普遍。

我就站在那里,心里说,如果我数二十下电话还在响,就接起来对那头人说,人已经走啦。如果对方还想说话,我就说下雪啦。

我数到了二十一下,电话还在响。我拿起来话筒,说,这是公用电话,现在除了我在这里外,没有一个人,包括背影。在此之前我没打过电话,我是个过路的——我突然想多说几句话。

电话那头吸了一口气说,求你别放电话。一个女声语速很快地说,我的朋友安源去世了,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你知道他谈过恋爱吗?你知道他在死之前最大的愿望吗?你知道他的嘴唇是冰冷的吗?好像为了吸引我一样的,她一连说的四句话,都有“吗”。

我说,我不知道。我说,这里正在下雪。我说,我在这里呆久了就会变成大雪糕。

她说,对不起,谢谢你,听我说完,用不了多久的。你别以为我是一个神经病人,我很正常,我是个漂亮女孩。

我笑了,说,你怎么就不说你是个白雪公主呢。

她不接我的话,固执地要说她和安源的故事。

那女孩说,我叫肖豆豆。我说我叫李富贵。结果我一说,她来了句:我家狗才叫李富贵。奇怪的是她说完这句,也不笑一下,我只笑了一半,就闭嘴了,因为风把雪吹到我嘴里了。

肖豆豆说,我一直想找一个人说一说我和安源,可我不知道该对谁说。中午有人用这个电话打我的手机,我接了,原来他打错了,我就有了这个号码。我这天打了很多回这个电话,只有三个人接了电话。我以同样的口气同样的开头对人说我和安源的事,那三人异口同声地说我有病。你是第四个。你没这样说我,说明你是个稳重的人。

我说,我听你说吧。你知道站在雪里很冷的,你别让我冻僵了。

肖豆豆说,我不会说得太久的。

她的叙述开始了。她的声音显得很遥远,比天山还要遥远,有点沙哑。

安源到死也没谈过恋爱。他只暗恋过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我也是他不久人世时才知道的。安源只有18岁,永远的18岁。很多小孩儿都可以做他的哥哥姐姐。安源得的是骨癌,这是一种无法治好的病,我们谁也不怪,只怪医学的无能。

安源是俊朗的男孩子,我去看他时,他已经患病两年了,躺在那里,已经不能站起来了。可他还是欠了欠身子,很绅士的样子。他的脸庞清清瘦瘦的,脸色有些苍白,因为我的到来,他的脸泛了一点儿淡淡的红。我刚才说了,他暗恋着我。

安源的家人为找我费了一些周折。他父亲说想请我去他家。他父亲说,看过了阿福的日记本,他的心思都在这个日记本上。然后他把这个日记本给了我,说,你看看吧,我们请你去也许有点唐突,但我们还是想请你去。安源的一生有很多遗憾,他不能和别人一样长大,但是你去了看了他,他的遗憾就少了一件……

我当时没有马上答应他,和他父亲说的一样,这很唐突。

这是一本普通的软皮抄。它的扉页上写着这样一段话:

如果我能长大,我一定要对她说我爱她/我能长大吗?不能/所以,我不能对她说我爱她

如果把我一生画个句号,我只许一个愿/我的一生现在可以画一个句号吗?可以/所以,一定,我一直想她来看我并吻我的额头

看得出来,安源看过《第一次亲密接触》。我只那么一读,心一下就潮湿了。这声音有点像在教室里听唱诗那样纯净,虽然他在说爱。

他在日记本上写了他是如何认识“她”的。我就像是剥茧一样,看到中间才知道“她”就是我。原来他是我所读大学附中的学生。

在他的记忆中,也就是他16岁的某天下午,他遇到了我。那时我去他家那栋楼做一份家教的工作——那是个星期六的下午。我敲开了他家的房门,他一个人在家,做作业。

我跺了跺脚,心就在那一刻软了下来,虽然冷,可我并没有催她。我眼前浮现了当时的画面,对于男孩来说,那个普通的星期六下午因为“她”的出现,变得连空气都是颤动的,都明媚了——可女主角肖豆豆并不知道。

肖豆豆说,我无论怎样也想不起来两年前曾在某天下午,给一个男孩讲过一道题。我无论怎样也想不起来我当时穿的是一件黑色的裙子,并且一笑就是一口小贝壳般的牙齿,头发还留有“海飞丝”的味道。这些都给那16岁的少年留下了永恒的印象。也许那16岁的阳光少年正在默写他的爱情,而爱情中的女孩跟我非常相似。他清楚地记得我的名字,我叫肖豆豆,我的学生证上写着的。

我明白那扉页上的话,他是写给我的。与其说写给我的,倒不如说是写给他梦中的女孩,写给爱的。

今年上半年我刚从大学毕业,而一年前,安源休学了。他曾经想过他能再遇见我的,可一休学他就住进了医院,他的想法没能实现。我说过他的父母为找我费了一些周折,但是他们还是找到了我。

我决定去看他,没有理由不去。

我突然想起了海子的一首叫《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诗,中间有一句:

给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在安源的心里,我肖豆豆就是一个温暖的名字。

在花店我买了一束康乃馨,出门时我又要了一支玫瑰,是一支还没有盛开的花朵。我还从来没有过像那一刻那样圣洁的心境,像是一个端坐于莲花之上的孩子才有的心境。我穿了一条黑色的裙子,我的头发刚刚用海飞丝洗过。时光不能回溯,如果能,我愿意再一次出现在他16岁的那个下午。

安源对我的到来显然有点吃惊,也有掩饰不住的喜悦。他父母离开时轻轻地带上了门,小小的病房里只有我和他。我们都没有说话,能听见挂在他床头的液体一滴滴流进他身体的声音。

他说,姐姐,我是不是对不起你,我一直想念你。我说,不,那很美好。他说,原谅我,把这些都对我的父母说了,本来这是我的秘密。可我不说,你知道,我就永远没有机会了。我说,你不说,我也不会知道,也不会来看你的。

我握住了他的手。他笑了,有点调皮的样子。他说,见到你,我就心满意足了。我就那样握着他的手,没有说他会康复的话,因为这话是没有意义的,他可能也不需要这样的安慰。

我们沉默着。

许久,他说,姐姐,你回去吧。我说,不要紧的,让我再陪你一会儿。他说,我喜欢你,你会笑话我吗?我说,不会的,我觉得很荣幸,一个女孩能够进入男孩子的梦乡都是美好的。

他低下头想了想说,姐姐,那你说要是我长大了,会不会找到一个像你一样的女孩儿?我说,一定会的。

我这样说时,眼眶突然湿了。我不想在他面前哭,于是站起来和他告别。他看着我,拉了被子盖在脸上。

就在那刻,我俯下身子,拉开他的被子,我的嘴唇贴着他的唇,只是贴了一下。他的唇是这么冰凉,泪水从他年轻的脸庞滑落下来。姐姐,他轻轻地唤了一声。

一星期后,他母亲来告诉我,安源去世了。他父亲说,本来是我们的悲伤,却让你承担了,我们对不起你……

我没有想到,他就这么走了。

那个雪夜我听肖豆豆讲完这个故事时,街道已经积了雪,并没有想象中的冷。

我说,你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人讲这个故事呢?她说,我想忘掉他啊。我奇怪地问,为什么要忘掉呢?她说,一想他就有种心痛的感觉啊……

我在回家的路上,也想起海子那首诗中的几句:

从明天起,做个幸福的人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从明天起,和每个亲人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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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
Wet Hands (From "Minecraft") [Piano Rendition] - L'Orchestra Cinematique
一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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