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你喜欢用你的方式在这个世界横冲直撞,父亲只会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无助彷徨,他都是竭尽全力给你他的所有,你总是觉得他给的还不够。
“这孩子没救了,给他买套干净的衣服,准备后事吧。”拔下氧气罩,医生柔柔地说道。
母亲嚎啕大哭,爷爷奶奶,叔叔小姑站在一旁,呆滞着。
父亲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最后又把我抱在怀里,任凭医生怎么争抢尸体,他都不肯放下。
“你胡说,他还有气。”
据说,要不是父亲最后那10分钟的不舍,我已经被草席包着,扔荒山野岭了。
老家有风俗,不足六岁的小孩,死后是没有棺材的。
穷,始终是我不愿提及的童年阴影。
在我成为留守儿童之后,每顿只能苞谷饭,整个夏天翻来覆去煮洋芋和干豆壳,连油都没有,吃一次肉,要等上好几个月。
我穿的衣服,是两位姐姐穿过的,有时候还打了补丁,走在人群中,始终抬不起头。
小伙伴们都喊我“吴幺妹”,我不服,去咬他们,每次被打得鼻青脸肿,哭喊着“我告我家爸爸打死你”,小伙伴们都习惯了,他不会来。
别人常常骂我是没爹教的孩子,父亲一字不识,16岁学了泥瓦匠,常年在外打工,我的病反反复复,他也不会回来看我。
周幺爷是村里唯一的医生,会定期上门给我打针输液,那时候的针头需要用沸水煮一下,每次看到烧水,我都会去躲,然后又被奶奶从床脚揪出来。
周幺爷说,你爸爸赚的钱都全部都给你看病了,你要乖要听话。
我说,可是打针真的很痛。
周幺爷说,等你到了五六岁,你的病就好了,你还要读书考大学。
我说,这个家太穷,连学费都交不起,早点投胎说不定能摊上一户好人家。
02
我7岁那年,冬天很冷,父亲提前收工回家过年。
腊月二十八赶集,父亲领我去了一趟城里,从未走出大山以前,我并不知道过年会专门给小孩子准备琳琅满目的玩具。
然而,父亲只给我买了一个气球口哨,把气球吹大后松开嘴,口哨就会响起来,父亲说那是最好玩的玩具。
回到家里,我跑去和小伙伴们分享玩具,小胖拿着一辆玩具车在我们面前炫耀,我和其他小伙伴都惊呆了,有的人给他一颗糖,他就允许别人摸一下。
我吵着要父亲也给我买一辆,父亲说,咱家买不起那个,你的口哨不是很好么。
我说,你连赚钱都不会,有什么资格当我的父亲?
父亲说,你就是来向我讨债的。
我说,摊上你这种穷鬼,我不如死掉一了百了。
后来,母亲把我狠狠揍了一顿,我赌气不吃饭,夜里一直哭到睡着。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一辆小车摆在我面前,是父亲用木头做的,木头的车厢木头的车轮,可以拉20多个洋芋,我怒气全消,抱着父亲亲了几下。
万家灯火,各有忧喜,过年,有热闹就有冷清,有尽兴就有将就。富贵不一定过得快乐,清贫,也不一定过得委屈。
那一年,除夕是腊月二十九,雪下得很大,父亲亲自下厨给我们做了“洗沙肉”,破落的屋子贴上旧报纸,我长满冻疮的手又痒又痛。
那一年,我家的年夜饭才吃到一半,讨债的人追上门,说着说着掀翻了桌子,抬走了家里的碗柜。
03
真正和父亲住到一起,我已经上了初中。
小学五年级参考小升初的考试,我考了全镇第二名,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他逢人就说,这孩子真不容易,从小支气管炎,没过上一天清静日子,后来又是脑炎,还以为会变傻,这下总算放心了。
万万没想到,和父亲住到一起后,才是我噩梦的开始。一场旷日持久的父子对抗战,自那以后拉开了大幕。
父亲总是毫无征兆、不顾他人感受地黑脸,呵斥。他不挖苦也不冷嘲热讽,而是以一种定性、权威的语气说“你不能这样做”。
我想和他说点什么,抱歉,我从来都没有资格。每次要和他沟通,他都没有耐心,即便我已经是初中生了,即便我说得十分在理。
没得商量,只能他说了算,只要他不想听,怎么说都是没用的。
无论我怎么努力,考试考怎样的分数,他永远都在说,我就是不如谁谁谁家的孩子,永远都是那种权威的语气,专挑我伤心的话说。
比起他带给我的那些温馨,我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的,是无助的体验。
04
在我初二的时候,二姐因为忍受不了家里的争吵,选择辍学,自那以后,加里做饭做菜的任务全落在我身上。
我每天都会去菜市场买菜,逐渐和很多卖菜的熟络起来,“送我葱”的便宜也经常捡。
在那个菜市场,我知道哪家的酸菜酸得纯正,哪家的卤肉卤得够味,清楚哪家的豆腐不是石膏点的,哪家的白菜施的是农家肥。
此外,买菜最大的乐趣是可以昧点菜钱当零用钱,和卖菜的混熟了,她们会优惠,我照市场价报账,多余的钱收入囊中。
不过那时我不怎么会花钱,就知道把零钱存起来,然后买一些莫名其妙的密码本。其实根本没必要的,因为父母压根就不认识字,但我还是对于收集乐此不疲。
父母回家吃饭的时间很不规律,有时候遇上平房顶,要搞到凌晨一两点,我把饭菜做好盖上锅盖等他们,常常饿睡着。
有时候他们又回来得早,要是我还没做好饭,少不了父亲的一顿责骂。
一次,我因为回家太累躺在床上睡着了,醒来还没开始做饭。知道在劫难逃,我索性吃了一瓶母亲常年服用的“雷尼替丁”,因为每次母亲吃完药都会疼得面目狰狞,父亲就会变得温柔。
果然,那天父亲回到家还来不及责备,就急着送我去医院洗胃。
05
进入高中,我开始有点怨恨父亲,他和母亲三天两头都在吵架。是他让我觉得爱别人是一件恐怖的事情,结婚是一件恐怖的事情。
同时,他根本不管我学得累不累,美其名曰鼓励我好好学习,却只会说,就算是砸锅卖铁,也会供我读完大学。
在那些听不得一句冗烦话的日子,我希望早点离开他。
高中三年,我没让他替我开过一次家长会,我谎称他在省外来不了,每次都是悄悄去找叔叔。
一次,我拿着钱去报名,他不放心我非要跟着,我撩下狠话,你要是跟着,我就不读书了。
后来,他换上沾满水泥砂浆的衣服裤子,答应去工地。那是他第一次向我服软,我心里暗爽。
可是,当我到学校没多久,替老师去楼上搬东西,却在视野开阔的地带发现父
亲就在大门口,他东张西望,佝偻着背,一身泥浆,试图在拔节疯长的高中生人群里找寻他那个不到一米五的儿子。
那天为了躲他,我溜到学校后山呆了一下午,彷佛和他撞见,我会在同学们面前丢尽颜面。
我总觉得我在人际交往中的种种不顺,都是源于他给不了我自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让我惧怕与人亲近。
父亲是我努力想走进的一座山,想走进去,总是不停地绊倒,试过很多方法,每一次都摔得心寒,我不觉得他爱我。
06
上了大学,我和父亲的见面变成一年两次,如果假期打点零工,每次见面不超过十天。
我从未主动伸手向家里要过一分钱,我想方设法去拿奖学金,做各种兼职,甚至练习每天只吃一顿饭。
每隔二十几天,家里会往卡里打500元,然后再打一通电话,那些钱我基本不会去动,因为我受不了父亲给钱之前的那一番数落。
大三的一个下午,我没去上课,在宿舍睡得正酣,宿管阿姨突然跑来敲门。
“楼下有个凶神恶煞的人,说是来找你的,我没敢放他进来,你下去看看吧。”
因为连续一个星期没打通我的电话,父亲怕我出事,越怕越心急,跑到学校看我。
我说交不起话费手机停用了,他一巴掌拍在我脸上。
“你的书都读到牛圈里了么,这么不懂事,报个平安都不会么?知不知道我们担心你。”
那是他第一次打我,当时离他很近,我第一次发现他的脸上爬满了皱纹,心一酸,反而是没挨巴掌的那半张脸有泪水划过。
一个男人成长着的一生,就是想着如果打败自己的父亲。父亲是儿子的天和地,只有等这片天地塌陷的那一天, 儿子才会难过到无法自抑。
又一番嘘寒问暖之后,父亲突然掏出两千块钱,叫我拿着,说外面上学用钱地方多。
我保持一贯的执拗,死活不肯收。
送他走了之后,我开始有些后悔的,不赌那一口气,两千块于我还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过了一个小时,宿舍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是父亲。
他赌气似的把一卷红票子塞到我手里,只说了两个字,拿着,转身就走。
等我开始眼眶泛红的时候,他已经走远,想着他要一个人坐火车,想着他因为打不通电话担惊受怕,我无比自责。
我花掉他半生的积蓄,用十年和他置气。岁月在他脸上攀爬,他以为我不会长大。
对抗那么多年,那是我第一想要与他和解。
07
2013年春末,外婆过世,我回家奔丧。
下车后转向家的路口,还要走一个小时的山路,父亲执意要去路口接我。
当我下车的时候,看见他瑟缩着站在冷风里,风吹乱了他本来就不多的头发,远远望去显得更佝偻。
曾经他一直担心我长不高,我却彷佛一夜长大,他从过去高高大大的身影,变成现在站直了也没到我的鬓角。
他过去走在路上的脚印可以装得下我的两只脚,现在我需要刻意放慢步子行走,才能让他勉强跟上我的步伐。
我说,爸,你累的话,歇会儿再走吧。
他说,也倒是不累,只是不服老不行,你外婆都赶着去轮回了,我只比她小十岁不到。
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我的那个像钢筋混凝土一样结实的父亲,明明只是出了一趟远门,修了几间楼房,回来的时候,却被瓷粉染白了头发,水泥砂浆把手背泡得褶皱粗糙。
我变得害怕,无奈和悲凉在一瞬间将我淹没,我甚至不敢去想象,将来我该如何站在我的孩子身后,让他正视我的苍老。
在我渐渐长大的过程中,我已经有五年或者十年,未曾和父亲分享过任何开心不开心的事,一直和他敌对,留在脑海中父子相处的印象,只停留在童年时期。
那时候,他可以一只手将我拎起来,他可以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看露天电影,他的大衣可以宽敞到将我整个人包裹进去……
这是关于光阴的故事,我在时光的洪流中迅猛长大,我的父亲,从高大到佝偻,却始终割舍不下对我的牵挂。
08
去年腊月底,我开车撞了一辆奥迪,第一次撞车没经验,整个人都是懵逼的。
父亲赶到现在,车主还在冲我发火,他竟和车主争吵起来,每一句话都蛮横不讲理,却是对我的袒护。
关键时父爱如山,就是在你虚弱,腿软的时候,在你背后撑住你的那座山。
交警出过现场,我的车需要开到交警队扣押,蜿蜒的山路罩着浓雾,能见度不足一米。
父亲骑着摩托车在前面为我引路,我以10多码的车速艰难滑行,路面开始结冰,我开着空调还是止不住哆嗦,父亲出门急,连手套都没戴。
办完手续离开交警队,我已经饥寒交迫,父亲却一直抗着。
我说,爸,要不让我来骑回去吧,太冷了。
他说,这条路你不熟,骑车不比开车,我是冻习惯了的。前段时间做工,每天至少要在路上跑两趟,比这冷的时候多了去。
我的眼泪瞬间滑落,父亲五十岁开始学骑摩托,不知摔了多少跟头,为了做工,一年四季,无论刮风下雨降雪,都会穿行在这样的路上。
父亲骑着摩托载我回家,天空开始飘雪,20多公里的乡村路上,我贴紧父亲,再次感到他后背传来的温度。
我的双手拂过他突起的脊梁,就像走过一道道爱的山岗。
09
前些天,我出了趟远门,乘坐的汽车在出站的时候,被一个建筑工人拦下。
那是个看起来没有文化的父亲,听家里打电话说孩子离家出走,便匆匆从建筑工地赶来,也没有什么途径,只是守着出站口的车,一辆一辆地找。
司机师傅说,现在的孩子要出去你还拦得住啊,守着车站也不一定找得到,他还可能坐黑车、坐火车,溜进某个网吧躲着,等他玩够了没钱了,就回来了。
我不知道那个皮肤黝黑身材瘦小的父亲听到这番话心里作何感想,也不知道他是怎样费尽口舌才说服车站工作人员允许他在出站口守候,只是看到他沉默无声下车时,落寞无助的背影,我总会想起我和父亲的一幕幕。
你喜欢用你的方式在这个世界横冲直撞,父亲只会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无助彷徨,他都是在竭尽全力给你他的所有,你总是以为他给的还不够。
如果说母爱像家,父爱就像是门口那条通向世界的路。
你就这样一直走着,路的尽头是坟头,你再也看不到守候,你也走成了另一条路。
如果真的有轮回,我希望下辈子,换我做你的骑士。
父爱如山 无声却深沉